不给多愁善感的人看
舒可文
“这不是给多愁善感的人画的画,”为杨少斌办展览的西方评论家这样概括他的作品。但杨少斌本人却是个多愁善感的画家,他自己坦言,“一直很紧张,很焦虑,不知怎么释放。”对他而言,画画也许是一个释放焦虑的途径,这也许有点浪漫抒怀的情调,但是它在画面中完全没有古典画家那种优雅善感和飘逸之风,而是弥漫着狰狞的气氛。那些狰狞强力的人物却又是在柔软的色质和笔触中显影出来,强硬和柔软的比照中让人产生迷茫的心理困顿。这种给人印象的粉红色像雾一样把叙事的背景和人物的个性冲洗得完全没有痕迹,又像胶一样,把进行时态的,很物理化的动作凝固在一个很心理性的相持不下之中。
“是什么让你对人之间的对立冲突这么耿耿于怀”?
他说,他所感受的暴力不是画面上直述的某种动作,而是到处存在的隐蔽的暴力。“现代生活到处都是对人的伤害。甚至买不起你要的东西也能造成一种心理伤害。我们的生活方式改变了这么多,表面上是你的选择,其实施外边环境迫使你的,想想也是很暴力的,只是这种暴力很隐蔽。”如果套用约瑟夫.奈在政治学里对暴力的划分,生活就是由硬力和软力决定的,那么同样可以说,生活处处都存在着硬暴力和软暴力。硬暴力可以使人肉体受伤,失去行动自由,财产被剥夺,它另人发指,但真正无所不在并造成持久伤害的是软暴力。软暴力以自由选择的姿态让你喜欢你不喜欢的东西,让你想要你不想要的东西。并且,在杨少斌看来“不仅在人之间存在这种暴力,在人与动物,人与文化之间也存在暴力,生活和商业之间,理想和时尚之间都是如此,而且它还显得特别技术化,学理化,所以它常常就是一种内心的状态”。
“为什么这种冲突总是相持不下的凝固状态?”
“因为它是持续的,是无解得,根本就是悖论,怎么着都不行。比如抽烟对旁人如果是暴力性的,那戒烟对抽烟的人来说也是暴力;索罗斯想按他的理解反独裁暴力,可是他干的事对人家伤害更不轻。所以人在生活中既是施暴者,又是受害者,人做的很多事情也一样:保护自己的同时可能是对另外一些人的暴力。而我们的自我保护意识在此时几乎全无用处。维持一个社会需要各种秩序,可是秩序又在很大程度上遏制了人性。这就看你怎么想了。现在生活状况改变了,生活本身有很多能激发激情的美好的东西,但是它和心理还是有距离,跟精神有差距,并不能真正让人松弛下来。”
也许正是基于这种人性的焦虑,在杨少斌的画面上渐渐出现了自我纠缠的连体人。目前正在伦敦展出的杨少斌个展上展出了这种连体现象,多个身体连在一起,每个面孔都在纠缠中经受着伤害,并互相造成钳制。它们展示了一种古典的人性恻隐和心态,但显而易见,在强刺激的当代情感形式中,这种恻隐也是被骂骂咧咧地道出。虽然没有表现自然冲突的叙事,没有为一个明确指向而争斗的戏剧性,但却笼罩着一种戏剧性的神秘感,所以总会造成人的心理落差和惊怵。他试探在绘画中释放的焦虑不见得能得以释放,倒是令观者聚焦于此,对画框外的暴力产生更加矛盾的态度。

《三联生活周刊》2001年第25期 P54-55